我渐渐地发现,城市是人类创造的最美妙、最高端、最繁复,又最深邃的产物。
城市就像一本打开的书,可以用来阅读。建筑学家张钦楠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一栋栋建筑是‘字’,一条条街道是‘句’,街坊是‘章节’,公园是‘插曲’。”对此我深以为然。只是城市这本书,不像纸质书籍多半是历史性的,它具有共时性的特点,能够瞬间打开历史。老丘吉尔说得好,“人塑造建筑,建筑也塑造人”。它们相辅相成,彼此成就。建筑如此,城市亦然。
上海在我脑海中,差不多是由外滩、南京路和霞飞路组成的希腊字母π。一般游客往往满足于访问城市的几栋标志建筑,亦可称为“签名建筑”,如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伦敦的大本钟、纽约的帝国大厦,还有上海外滩的万国建筑之类。其实,标志建筑是“果”而不是“因”。更直接反映一座城市文化特征的应该是它的母体建筑。
比如我们阅读北京,就先得读懂它的母体胡同和四合院。北京的胡同多半东西走向,而四合院则坐北朝南或者相反。文学家朱湘眼里的北京胡同,连名字都是美的。他常常翻开词集,慢慢地咀嚼词牌名。北京胡同的名称,与词牌一样,时常在寥寥的两三字里面,充满了韵味,好似龙头井、骑河楼等名字,它们的美是毫不逊色于《夜行船》《恋绣衾》等词牌名的。
四合院的布局受古代风水学说的影响,大门开在八卦的“巽”位或“乾”位,因此路北住宅的大门是在院子的东南角上,而路南住宅的大门是在院子的西北角上。四合院的布局讲究尊卑有序、长幼有序、内外有别的礼制传统,形成“北屋为尊,两厢次之,倒座为宾,杂屋为附”的功能区分。女眷无故不会出内院,外人通常也不进内宅,正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北京四合院好在其合,贵在其敞。民俗学家邓云乡认为,居住条件似乎也影响到居住者的素养气质,互不干扰,很敞快,较达观,不拘谨,自然也不斤斤计较,对自然界很敏感,对春夏秋冬岁时变化有深厚情致。
你看这满院的花千树,最多的是丁香、海棠,这是点缀四合院春光的使者。鸽群绕着四合院上空飞旋,一派葫芦声划过,这是四合院春风中的一首散文诗。忽听得窗根下面“嗡嗡”地响着,谁家的孩子正在院子抖着从厂甸新买来的空竹。这又是四合院春风中的一首小诗。冷布糊窗帘映日,冰桶生凉天棚挂,蝉鸣阵阵梦初回,这便是一首夏之歌了。坐在天棚下仰望夏夜星斗,有一种神秘飘渺之感。
北京旧时搭天棚,上至皇宫内院,下到寻常百姓人家。协和医院重檐飞起,夏天照样搭四五层楼的天棚。北京搭天棚的技艺,渐成一曲“广陵散”,仿佛一部四合院的夏乐章。
在四合院雪夜围炉夜话,来一瓶白干,拍黄瓜、麻豆腐、炸花生米下酒,边吃边谈,或者不吃,静听窗外呼呼的风声,坐上两三个钟头。那情调足以令游子凝神,离人梦远,思妇断肠,白头垂泪。
红学家俞平伯回邓云乡信道:“奉手书并新著五言,得雨中幽趣,为欣。视我之闷居洋楼,不知风雨者,远胜矣。”可以看到,住在南沙沟高级洋房中的俞平伯,也免不了怀念老君堂四合院中的古槐书屋了。四合院中充满着怡然自得的闲情逸致,体现着天人合一的传统境界。
据朱湘研究,北京的胡同与上海的弄堂同源于巷。石库门正是传承了四合院和街巷住宅传统的特色,又融入了现代生活的元素。古城保护专家阮仪三说:“早期老式石库门的最大特征是浓郁的中国传统住宅特征。”房屋通常是三开间或五开间,明显的中轴线对称布局。进门后,一个小天井,正对天井为客堂,为重要的起居空间,左右两边对称布置次间及厢房,此为正屋。再向后,有后天井,为附屋,多作为厨房间、佣人间和储藏间之用。正屋为两层,附屋为一层,其对称的布局也非常符合中国传统的“尊卑有序”的社会观念。朴素的外观和讲究的内饰,颇有“躲进小楼自成一统”的情调。后期石库门与早期石库门同为旧式里弄,最大特点是以双开间或单开间为主,在厨房间上加造了二层,即出现了“亭子间”,更适应小型家庭的需要。西洋花纹、古典主义、巴洛克风格的装饰显现于上海的众多弄堂,开启了上海市井走向海纳百川的姿态,建筑外观达到了发展历史上中西合璧的巅峰。
20世纪20年代中期,一种布局更为合理、造型更为西化的新的里弄类型出现了。新式里弄最显著的特征是取消了代表旧时身份象征的石库门,不再是高墙大院,天井也变成了带栅栏的绿化小庭院,已经从中国传统的向外封闭的民居姿态转向了西方开放的环境结构。同时期,有些阶层不满足于联排式、非完全西化的新式里弄,又无法担负较高成本,而出现了公寓里弄。
石库门房子最有特色的部位是大门。大门是典型的中国江南民居样式,石箍、黑漆大门、铜门环,而门上的三角形或圆弧形的山花门楣,却是十足的西洋图饰,西方古典花纹有卷草、涡卷、飘带等。阮仪三认为:“上海石库门从建筑特色、文化特征和历史文化价值上来评论,是具有世界遗产价值的城市文化遗产。”
上海的弄堂,传承的是远亲不如近邻的习俗。每逢端午坐在一起包粽子,中秋节家家摆出香案敬月亮、吃团圆饭,弄堂是石库门邻里社交的重要场所。
晨间“马桶拎出来”的吆喝声打破了宁静,卖菜的、卖早点的,还有各种挑担的小贩会陆续走进弄堂,午后各种吟唱和敲打的声音此起彼伏,“桂花糖芋艿”“红枣莲心粥”“虾仁小馄饨”……叫卖声不绝于耳。除了吃食还有修钟表、修棕棚、修木桶的,等等,后来又有了专门的儿歌咏唱。弄堂口过街楼下,还摆有小人书摊。天黑男主人们下班了,在昏暗的路灯下,会有做完家务事的女人们一簇簇聚集说话。夜深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关灯入睡,这时有卖夜宵的小贩拉长声音的吟唱,那些还在青灯黄卷下笔耕不辍的文学匠人们,会买一碗馄饨回来慰劳辘辘的饥肠。
石库门房子里朝北的厨房顶上有一个小房间,租金便宜,这被上海人称为“亭子间”。租户大都靠卖文生活,于是产生了“亭子间文学”。鲁迅、茅盾、叶圣陶、田汉等著名作家都曾租住在亭子间。鲁迅先生有一本散文集叫《且介亭杂文》,“且介”取“租界”二字各一半而成,就是指在亭子间内写的文章。
许多由小作坊成长起来的里弄工厂,所谓“螺蛳壳里做道场”。20世纪五六十年代风靡全国的上海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三大件”大部分零件就是在这些里弄工厂中生产出来的。市井百态是上海城市记忆中最为生动的内容。
愚谷邨前弄的大门开在愚园路上,后弄的后门开在南京西路,乌鲁木齐路一边还有侧门,前后相通,左右逢源,进出非常方便,陌生人进到里弄就会摸不着北。弄内121号曾是中共上海局秘密联络点。正是这样的环境,成为当初革命者的理想居所。中共一大就在今兴业路76号召开,这是树德里沿街的石库门。淮海中路上有一条深长而幽静的渔阳里,陈独秀住在这里,著名的《新青年》杂志编辑部也设在这条弄堂内,由各地共产党组织选派赴苏俄学习的青年都从这里走向了革命。
正是北京的四合院和胡同、上海的石库门和里弄、巴黎的庭院和孟莎式屋、圣彼得堡的河边住宅、莫斯科的小街,等等,给城市带来了独特的性格。北京的故宫、上海的外滩万国建筑、巴黎的香榭丽舍、圣彼得堡的冬宫、莫斯科的红场,这些标志都脱胎于这些母体。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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