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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览小说】他没被抛弃

作者:本站编辑      2023-04-28 13:56:41     34

他没被抛弃

〔苏〕鲍里斯·里亚比宁 | 著

孔松林 | 译
阿列克谢·巴图林要弃赴战场了。他的大黑毛狗杰里,脑袋很大,有一对聪明而富有表情的眼睛,似乎明白事态的严重,失去了往日的快活。旁边站着阿列克谢的妻子薇拉。她为了不失声痛哭而咬着嘴唇,默默地等待着。
他轻巧地背上了背包,拥抱了妻子并热烈地亲吻她。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似乎要以此推迟分离的可怕时刻并留住阿列克谢。但他轻轻地掰开她的双手,温柔地推开她,走出了家门。
薇拉跑向窗口。阿列克谢灰色雨衣的衣角和他高大而挺直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
薇拉抱住狗头,好像以这种抚爱表现出对阿列克谢的全部热爱,她流下了热泪。
薇拉上班很早,回家很迟;阿列克谢的爱犬杰里整天独自留在家里。薇拉在一个大机关里做打字员。下班回家时,她在家门口就能看见窗户里狗的头和警觉的耳朵;杰里在等她,就像平日等候阿列克谢下班回家一样。杰里非常清楚这个时间。随着时钟的指针指向“6”,它就开始表现出不安,从窗户到门地跑来跑去,要到院子里去。当薇拉(她比丈夫下班早)把狗放出去,它就跑到家门口。它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主人,并用高兴的叫声和小狗才会的蹦跳表示欢迎。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
到了第三年,阿列克谢不再来信了。由于十分担心,薇拉坐卧不安。为了减少断肠的忧愁,薇拉开始更多地工作。她承担了额外的值班。夜班回家后,被拉在镜子里见到了自己疲惫不堪、布满黑圈、充满痛苦的双眼和从前没有的皱纹。
她还在家里工作,时常一干就干到后半夜。这样会忘却自己的孤独和忧愁。
阿列克谢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房内的每件物品都令人想起他。
在稀少的空闲时间,她坐在桌旁。杰里也马上坐下来收听广播。
“啊!杰里,你在听广播!”薇拉说,“阿廖沙攻占了新的城市。他快回到我们身边来了!”
现在,他的名字引起她的隐痛。最令人难过的是他的下落不明。即使他受伤或成为残疾,只要能知道他还活着,会回到她身边就行了。
突然,这种无限期的等待结束了: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薇拉从信中得知她的丈夫阿列克谢·巴图林身受重伤,正在康复,现在就住在这个城市里!医院领导请她去谈一下:阿列克谢应该尽快出院。薇拉反复读着这封信,几乎幸福得要发疯。阿列克谢很快就要回到家啦!她时哭时笑,自称是傻女人,为了与邻居分享喜悦,她还不时跑出房间。她把家里所有的糖果都分给邻居的孩子们。给杰里一大块肉吃;而这块肉她准备自己几天内食用。她搬动桌椅,把碍事的杰里赶来赶去并对它叫道:“阿廖沙回来了!杰里,你该明白!你这个笨蛋!”她按约定时间来到了医院门口。
她被引到一位上了年纪、脸刮得很干净的少校面前。他请她坐在扶手椅上,开始详细讲述阿列克谢如何被送到医院。然后,主治医生走了进来,面带忧虑和疲惫的神情。
“他的伤势十分严重。”医生谨慎地说,“我不想使您抱太大希望。我们已经为他做了几次大手术。他现在是个——”医生显然不愿意说出下个词,“残废。”
薇拉不断地点头。她全明白。他残废了。他为保卫祖国失去了力量和健康。她将以同样巨大的爱去照料他;她将关怀他,使他忘记他是个残废。她只希望尽快见到他!薇拉完全醉心于见到丈夫的幸福,既没有发现对方的奇特语气,也没有发觉谈话人所交换的眼神。
“他踏上了地雷。”少校继续说道,“在雪地里躺了很久,冻伤了……他被锯掉了双腿……”
“怎么?他双腿没了?”薇拉突然觉得心口不适。在这间满是官腔的房间里,她觉得寒冷,紧张地等着少校的下句话。
“除此以外,他受了严重震伤,烧毁了双眼……”少校已经不再拖延,想尽快结束这场令人心情沉重的谈话。
“就是说,他还双目失明?”薇拉感到天旋地转,脸色苍白。主治医生赶忙斟了一杯水递给她。
“他不会讲话,起码现在不会。”少校匆忙补充道,“也许, 过一段会讲……”
希望破灭了;幸福招了一下手,又消逝了。只剩下她一个孤独瘦小的女人,巨大的不幸落在了她的头上。她显得苍老,望着地面呆坐在扶手椅上。
“您全对我讲了吗?”她艰难地问道,声音都变了。
“是的,全讲了。您明白,我们很难讲这些,但我们应该先与您谈一谈。您应该决定,能否把他领回家。有残疾人院。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最好去那里……这非常痛苦,但您应该考虑到一切……”
什么?他们怎敢如此讲话!
“这绝不可能!”她坚定地说。
医生给她一件白大褂,提醒她在与病人会见时要冷静。她穿上白大褂,跟着护士走了。
阿列克谢在三楼。护士和薇拉顺着楼梯登上三楼,然后在长长的走廊里走了很久。在挂着黑色“50”号的最后一个门前,她们停住了脚步。
“左边第二张病床。”护士推开了门。
薇拉走进病房,房内共三张病床。一张床空着,另一张床上的病人在呻吟。但薇拉未必发现这一切。她马上走向角落、左边的第二张床。躺在床上的人盖着柔软的长毛绒被子,只露出头发剪短的圆圆的后脑勺和一部分脖子,看不见病人的脸:他面向窗户躺着。
当见到病人的后脑勺时,薇拉心里产生了一种痛苦而怜悯的感情。走近后,她轻声地叫道:“阿廖沙……阿廖申卡……”
她害怕地沉默了。
病人没有动弹。薇拉突然产生了可怕的怀疑。难道这是阿列克谢吗?不,这不是阿列克谢,认不出是他,他是这样的瘦小……她害怕朝腿的方向看。她知道,他没有双腿……
她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护士。
护士明白了她的意思,俯下身,对着病人的耳朵高声说道:
“病人,有人看您了!”护士对薇拉补充道,“他受了震伤。要高声与他谈话,不然他听不见。”
压抑着刚刚出现的疏远感和突然产生的惊慌失措情绪,薇拉已经对自己的弱点感到难为情。她跪在病人面前,轻轻地摸着他的双手,高声而温柔地对着他的耳朵说道:“阿廖申科!这是我,薇拉!”
她满怀女性的温柔和怜悯,这种感情每分钟都在增长。她伏在他身上。
病人稍微动弹了一下,像是要挣脱。薇拉一跃而起。双手……他们忘了告诉她,他的手也没有了!昔日体态端正而身强力壮的阿列克谢踪影皆无了!
病人缓慢地在枕头上转过头,一张满是黑红伤疤的、畸型的陌生面孔望着薇拉。一道白色的大伤疤斜穿过这副可怕的面孔。薇拉惊叫一声,失去了知觉。
在熟悉的办公室里,她醒了过来。护士抱着她的头,主治医生在让她闻小瓶里的某种东西。少校也在这里。他大步地从一角走向另一角,忧虑地望着薇拉。
当她完全苏醒过来并能够讲话后,少校问道:“您不改变自己的决定吗?”
“我把他领回家。为减轻他的生活困难,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她木然地等着回答。
“每分钟,他都有可能死去,也可能活上许多年。”主治医生回答说,“他的身体非常强壮,虽然受到很大损害。”
是的,他一直身体很好。”薇拉像回声一样说道。
在这间办公室里,人们向薇拉介绍了阿列克谢受伤的全部情况,现在无必要向她隐瞒这些了。在战场上,战友找到他时已无法辨认面容,地雷把中尉炸得残缺不全,严寒又加了一把力。他身上没有证件,只从藏在胸部内袋里给妻子的信中认出是他。他在信中说,他去完成危险的军事行动,希望生还。但在战争中一切都可能发生。如果他不能生还,就让战友把他这最后一封信转寄给妻子。没有这封信,他就会被列为下落不明的人。
他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很久,他的身上有多少伤啊!但不管怎么样,他开始康复了。
人们把信给了薇拉。她打开了用铅笔写得密密麻麻的几页信,信边上还带有褐色的斑点。她久久地着信,似乎不解其意。对,是他的笔迹,是他说的话,那些他称呼她的温柔话语。毫无疑问,这个人是阿列克谢。
她不记得是怎样回家,怎样用钥匙开门并走进房间的。杰里像平常一样在门口迎接她。她并没有对狗表示亲热。她步履缓慢,面无表情,进屋后慢慢地脱掉外衣并把大衣扔在椅子上。然后,她坐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她失去了自制力。
星期日,她把阿列克谢拉回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和卫生员都出来送他们。女人们悄悄地为她感到惋惜;主治医生在告别时尊敬地握着薇拉的手,严厉而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当把病人抬进家时,杰里又闹又叫。后来薇拉把它放开后,它迅速地闻了闻地上的痕迹,又扑到床前闻躺在床上的人。而后,它卧在床前,把头放在前爪上,开始发愁起来。
从这时起,杰里的毛色开始变白。白毛像火花一样在它黝黑而光滑的表皮上出现,并且逐日增多。狗的性情开始变化,开始出现从前没有过的郁闷。杰里不再像从前那样任邻居的孩子们揪它的尾巴、耳朵,并对他们的逗弄报以有节制的吠叫。
杰里整天躺在阿列克谢的床旁,半睁着眼,敏锐地注意着床上的微小响动。但有一点却依然如故:每到预定时间,它就像昔日一样走到门口,虽然已经没有谁好等。薇拉没有管它。
在照料病人方面,杰里成了一个可靠的助手。甚至病人极微小的动作,都能引起狗的反应。杰里跑到薇拉身边并拖她跟它走。
薇拉自己都惊讶不已,她从哪里来的力量经受住这一切?从阿列克谢那里回来的那个可怕夜晚,她在突发的绝望中,怎么没自杀呢?怎么没发疯呢?
薇拉没有抱怨。故争改变了她的内心,毁坏了她的生活,但是没有微毁她。从前,阿列克谢不在的最初几个月,她经常哭泣;现在,泪水好像干涸了。她变得更为严峻和沉着。这是另一个薇拉,她有了力量,她甚至不怀疑这种力量的存在。
薇拉像母亲照料病儿一样照顾着阿列克谢。有时,她感到绝望。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逐渐完结,这太可怕了。她坐在他的床头,把手掌放在他的肩上,感觉到血管在跳动,一条细线还把他与生活及她薇拉系在一起,她就这样不知度过多少不眠之夜。现实比她所想象和考虑的要严重得多。但是,她没有屈服!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是令人痛苦的……
开始,病人的情况似乎有好转。但后来,他又不好了。阿列克谢怎么也不能对薇拉的话作出反应。他的理智好像丧失了。
而杰里呢?在阿列克谢回来以后,它仍然保持到门口接人的习惯,使薇拉感到痛苦。当没有什么人可等的时候,它为什么还要到门口去呢?
“你是个女英雄。”女友们同情地对薇拉说。
“要不,怎么办呢?”不,她简直无法想象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这样!
但是,当看到别的年轻女人与自己的丈夫手挽手地走路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只是埋在内心深处的强烈绝望感涌上心头。只有杰里知道这种时刻。
她照照镜子:面容憔悴,显得苍老,大大变样了。不,这不是她,而是别人。而后,当绝望心情过去,她又自责灰心并努力给病人更大的关怀。
九月到了,这是阿列克谢喜欢的月份。在这些宁静而睛朗的日子里,薇拉尤感悲伤。往年的这种日子,她与阿列克谢喜欢到郊外去。杰里在树木间跑着,他们手挽着手,轻步缓行,落叶发出沙沙声,他们沉默不语,但彼此理解……
有一天早晨,卧在地板上的杰里突然跳了起来,仔细听了一阵,然后奔向了窗户。接着,它尖叫起来,跳到门前,用爪子猛抓门,猛的一下把门打开并顺着台阶向下冲去。薇拉好像听到门叮当响了一声。又传来了狗的尖叫声。狗高兴得喜出望外。出了什么事呢?台阶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薇拉刚说出一句“谁”门就打开了,薇拉跳到走廊里,惊叫声卡在了她的胸口。活的、健康的阿列克谢站在门口。推开高兴的狗,他放下沉重的行李袋。地下放着一只箱子,另一只箱子放在半开的门后。
薇拉觉得她要发疯了。她已经开始幻觉了吗?这或许是真的?……就是说,搞错了,那个人不是阿列克谢……当这种想法明确时,她高兴地叫看,扑向阿列克谢。她把脸贴在他的胸部,哭了起来:现在流的是喜悦和幸福的泪水。阿列克谢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
“好了,别这样……冷静一点……薇露霞……我回来了,为什么要哭呢?”阿列克谢说。但她不能不哭。泪水,哪个女人能控制它呢!
杰里呢?
它老是想舔他的脸,而后开始围着他们跑,不断地碰撞他俩。
“朋友,你变白了!”阿列克谢端详着狗,惊讶地说。
杰里的眼神和它要说的话,现在都清楚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它每天认真地继续走到门口的原因。它知道阿列克谢还活着。它辨认出这个人不是它的主人,它不需要证件和信件。所以它一直在等待……
阿列克谢端详着周围的一切,好像在用目光感受熟悉的东西。
当薇拉讲到她把一个残废人领回家并开始照料他时,阿列克谢激动地问道:
“你以为他是我?你把他当成我了?”
“当然!”
“只要他活着,你就要服侍他?”
“是的。”她简单地答道。
阿列克谢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薇拉!你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谢谢你!……替他,替我们大家谢谢你!谢谢。”他迅速地重复着,吻着她的双手。
“阿廖申卡,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冷静点儿!”
“可……”他未说完,但薇拉明白他的意思。她好像在等待这个问题。
“他将生活在我们家里。”
“我等着你说这句话。”阿列克谢轻松地叹了口气,“我们去看看他!”
病人脸朝墙地躺在被子里。薇拉俯下身并亲热地朝他耳朵喊道:
“阿廖沙!我的丈夫阿列克谢回来了……”她讷讷起来并继续说道,“但您不必担心!!您将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不把您交给任何人!您听见我的话了吗?”
阿列克谢也靠近了病人。克制住的激动又表现在他的脸上。病人好像明白了。他微微动了一下,并慢慢地转过了头。
“等一下!”阿列克谢叫道,“你说从他身上找到了我的信?把信给我看看……”
“就是这么回事,”阿列克谢迅速看着信,嘟囔道,“这当然是他!”
“他是什么人?”薇拉问道。
“我的同志,阿列克谢·切尔金采夫。当时,我与他同行。我们交换了信,以备一个人牺牲,另一个把信寄给亲人。我走了运。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子啊!”
他俯下身,开始对伤员大声说道:
“阿廖沙!切尔金采夫上士!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是阿列克谢·巴图林,我与你一起服过役。你回想一下!”病人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可以把它理解成肯定的表示。“这就好了!!你记得,我与你说好战后重逢吗?看我们重逢了。现在,你在我的家里,我们将一起生活。你明白了吗?”
但是,病人没有再动弹,他是否听见了不得而知。在病人身边坐了几分钟后,薇拉和阿列克谢转坐到桌旁。阿列克谢又重复了一遍,他与阿列克谢·切尔金采夫一起如何在部队进攻前夕深入到德国人的后方,如何突然遇上敌人的侦察队并在短时间的战斗后彼此失散。阿列克谢在昏迷中成了俘虏,在粉碎德国后才被释放。他身处西部地带,所以才那么久音讯全无。
薇拉烧热了水,阿列克谢洗了澡,刮了脸。然后,她迅速地做好了早饭,于是他们坐下来喝茶,一时完全忘记了病人。杰里鼻孔吸气发出的响声,把他俩引到了病人身边。杰里前爪子放在床沿上,正紧张地闻病人的脸。
“杰里,你干什么!”薇拉喊道,以她养成的习惯立刻走到病人身旁。阿列克谢也从桌旁站起身。
这时,病人在动,好像想坐起来。他苍白的嘴唇在颤抖,从半张的口中传出不清晰的喘息声。
“他想起来!”薇拉匆忙说。
他们把他扶起,在他背后垫上枕头,让他坐正。他的嘴唇一直在继续动。
“他想说话!”阿列克谢悄声说。
“阿廖沙,我们听您讲!”薇拉高声喊道。
病人的头动了一下。
“他听见了我们说话!”薇拉高兴得脱口而出。
“别做声!”阿列克谢打断了她的话。
“谢——谢——你——们。”病人缓慢但却清晰地说,“请——告——诉——母——亲……”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没——被——抛——弃……”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看来他累了,闭上了嘴。

灰白的杰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主人……

本文原载于《世界博览》杂志1987年第2期

新媒体编辑:Soph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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