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安德烈·拉伊 | 著
东篱 | 译
新金属强度研究所的会计室主任塞尔日·勒布朗小心地敲了敲所长办公室的门,听到一声干巴巴的“请进”后,推门进了房间。所长保尔·德律蒙把眼睛从正在翻阅的文件上抬起来,一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对着他的下属,低声问道:“帐目查得怎么样啦?”勒布朗清了清嗓子。他要汇报的是件很棘手的事情。他忍受着落在身上的锐利目光,尽量镇定地回答:“根据初步估算,帐上有450万法郎的一个漏洞,大约是在18个月当中造成的。”越来越不自在的年轻人点了点头:“这不过是个概算。”一种怪异的笑意浮上了德律蒙的脸:“这么说,你可以再往少里改了?”勒布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被弄糊涂了。他的老板想干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所里能靠巧妙地模仿笔迹造成帐上这个漏洞的只有两个人:他——会计室主任塞尔日·勒布朗,他的老板——研究所所长保尔·德律蒙。而德律蒙不会不知道。“还没有。不过大致上可以肯定,这期间有一些订货预支款出帐支票是虚构的,那些订货根本就没有交付过。”“那当然,不过……”德律蒙用下巴指了指勒布朗膝上厚厚的文件,“都在这儿了?”“好极了。”德律蒙舒坦地坐进扶手椅,“我请您到我乡下的别墅去,在那儿我们可以安安静静、不受干扰地找个解决办法。现在是18点10分,大家可能都走了。你开车跟着我。不知道我的别墅在哪儿吧?”“还有一座防弹掩蔽室,完全是现代化的外形。你会很吃惊的。”他绕过办公桌,亲切地搂住勒布朗的肩膀。年轻人不寒而栗,他觉得那不是胳膊,而是一根可怕的绞索。勒布朗驾驶他的“白茹504”紧跟德律蒙的“雪铁龙”,疾驶在公路上。途中他一直在揣测所长的意图。450万法郎不会不翼而飞,难道……小路尽头是座别墅,两扇威严的铁门赫然挡在面前。他们到了。德律蒙下车开门,示意勒布朗随他进院。年轻人环顾左右,除了足够停放三辆车的车库和正在翻修顶棚的马厩,院子里栽满了玫瑰,香气沁人心脾。德律蒙领着勒布朗进了一间大厅,又从一道门进了客厅,指给他一把靠壁炉的扶手椅说:“我去告诉妻子说我们来了。请宽衣,我去去就来。”他朝门边迈了一步,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瞧,我忘了尽地主之谊了。天这么热,先来杯清凉饮料如何?”他询问地扬起眉毛,“果汁,还是苏格兰威士忌?”年轻人已经完全放松下来,放下手提公文箱,点了点头:“很乐意,一杯威士忌。”德律蒙从橱里取出一瓶装潢精美的酒和两只杯子,满满地斟了两杯。他自己呷了一口,放下杯子,从一扇与通往大厅的门相对的门走出去。勒布朗则不紧不慢地品着威士忌。年轻人悠然闭上了眼睛。他忘记了害怕,甚至很惬意。他放了块冰块,出神地凝视着透明的杯子,一口喝干了杯底的酒,又倒上半杯水,加进冰块。威士忌不能喝得太多,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准备与德律蒙周旋。不知是由于威士忌、花香还是晚间的情绪,他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眨眨眼睛,努力想张开眼皮。一阵不安突然袭上心头:这突如其来的疲乏有点不对劲!他强迫自己思考,拼命回忆到这里以后的每一细节,却实在想不起所长有什么反常举动。他也喝了同样的威土忌,吸了同样的香烟,那么究竟……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声,喉咙烧灼难忍。好一会儿,不适感才慢慢减缓下来。接着是一片宁静。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觉得眼前有一个金黄色的光点,像一轮就要落山的太阳、散发出玫瑰花香的太阳。一朵黄玫瑰插在德律蒙的衣领上,他正坐在他的面前。年轻人终于发现,自己的手被戴上了手铐,由一根约两米长的链子固定在浴缸旁边的墙上。这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单间公寓,他躺在一张小床上,屋里还有一张折叠桌和德律蒙正坐着的那个凳子。惊愕使他一时没有发现自己已被剥得一丝不挂。当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恐慌代替了不解。他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意志想坐起来,却没有成功。他注意到德律蒙此时的目光:讥笑、戏弄,还隐隐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德律蒙轻轻地取下衣领上的玫瑰,嗅了嗅花香,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勒布朗先生,你觉得我的防弹掩蔽室怎么样?”塞尔日·勒布朗一点点清醒过来,晚间发生的事与研究所帐目里的漏洞有关!这结论突然占据了他那还有些麻木的头脑。他拉了拉链子,毫无脱身的希望,于是用沙哑的嗓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德律蒙的小胡子因笑容翘了起来:“不错。可你什么也没对我说。”“一点不错。”他做了个手势,“你已经看到了别墅,室内陈设和这座掩蔽室。这一切要花很多钱,而我又别无他法,所以……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到交换隐私的程度;不过,我希望以后会的。这会儿你感觉如何?”“这不奇怪,你喝下掺在苏格兰威士忌中的催眠药,足够药昏一匹马了。”“你没记错。可是催眠药在冰块里——万一你想喝的是果汁呢?你不必担心这药会留后遗症,我一定要保持你的精神健旺。”“——在这儿了,你猜得很对。反正没有人等你,我妻子也以为我去赴工作晚餐。因此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谈谈。“再说你带着有问题的帐目突然失踪,到现在已经18个小时了。明天我若是打个电话给警察局,马上就能证明你有罪。德律蒙将手中的玫瑰插回衣领上的饰孔,彬彬有礼地结束了他的话:“你看怎么样,勒布朗先生?”“太荒谬了。这骗局迟早要败露,你总不能永远非法监禁我。”“那倒是,这事我们以后再谈。要知道我为这次行动已备好几个月了。几个月前,我就选定了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计划所必需的标准:会计、独身、性情孤僻,办事谨慎……总之,理想的人选。”德律蒙似笑非笑地接着说:“既然我们彼此已经有点了解了,我可以向你承认,我有个情妇,我想和她重新开始生活。于是,在丑闻、监狱和一次蜜月之间,该选择什么不是不言而喻了吗?“……我和妻子早就感情不和。她明知我是冲着她的钱娶她的。可是,她有野心,知道我这人精明能干,愿意在我身上投资。这座旧别墅是因为她喜欢才买的,掩蔽室也是她要盖的,为的是留住我本想花在情人身上的钱。不过,掩蔽室总算派上了点用场。“不要指望我的行踪会惊动警察。我已经安排好了,让翻修马厩顶棚的工程承包人从上周开始动工。这样我就有理由到这儿来检查工程进度。“也不要指望能有个工人听见你的声音。这是一座防弹掩蔽室,嗯?他们当中也无人能发现你的汽车,我早就用篷布把它盖上了,车库的门锁得严严的。”勒布朗看不出他怎样才能摆脱厄运,除非发生奇迹。他迟疑不决地提出一个问题——因为害怕对方太明确的答复,这个问题刚才一直在折磨着他,到现在才说出口来:“在警方相信我是携款潜逃了以后,你又会把我怎么样呢?”“没有。你甚至不能以自杀来破坏我的计划。这等于不打自招,只不过死期由你自已选择了。事情提前收场对我的计划是有一点小小的妨碍,可我还有别的法子。”这么说,这刽子手由于一个勒布朗所不知道的原因还需要他再活一段时间,这推迟了他的死期。勒布朗竭力掩饰自己想探知原因的急切心情,装得漫不经心地想再多知道点什么。“手里既然攥着能发横财的大牌,干吗只下小赌注呢?”他站起来,“我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直到明天晚上。不过你不会寂寞的,要动脑子的事多着呢。我也一样,因为我还要编导出以你为主角的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德律蒙的面色冷酷起来:“让你扮演杀死我妻子的人。”如果参考他的“看守”每晚的来访,塞尔日·勒布朗被监禁在掩蔽室已是第三天了。德律蒙每次进来都很留神地打量自己的俘虏,观察他的精神和健康状况,仔细把“牢房”检查一遍,然后才在勒布朗够不着的地方落座。有了一个可向警方交待的罪犯,德律蒙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干掉周末才来的妻子了。在此之前,他要导演一出逼真的戏,让警方相信,为了达成一项私下交易(凭着将在那辆“白茹504”里发现的文件,可以有多种设想),在逃犯知道德律蒙夫妇在此度周末。他和所长的妻子交谈过,所长因去研究所找重要文件,当时不在场。由于不放心妻子独自一人在家,他离开前曾从大柜里取出自己的手枪放进大厅写字台的抽屉,供她遇到不测时防身。接下来的情节就不用说了:勒布朗与所长妻子谈崩了,受到手枪的威胁,本想从她手里夺下来,不料在撕打中走火打死了她,于是自杀。德律蒙凭他的老谋深算,完全有本事让警方相信这个故事,让人相信他是从研究所回来时发现两具尸体的。何况这座与世隔绝的别墅使他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后开枪打死两个人。他可以自己挑选恰当的时间,悄悄下到掩蔽室,把勒布朗干掉。然后回到屋里等待有利时机,完成第二个凶杀。德律蒙进来时,勒布朗正疲乏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在此之前,他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能让他的刽子手改变主意的办法——向他指出那套谋杀计划并非天衣无缝。他惊醒过来,猜想所长可能在食物里加了少量的麻醉药,一种衰退他的意志、破坏他思考能力的药。所长丢一个苹果给他,坐下说:“怎么样,亲爱的朋友,你找到要我打消主意的理由了吗?”年轻人贪婪地咬了一口苹果,咕哝着说:“手枪。手枪会暴露你。就是计算机也设计不出不留蛛丝马迹的罪行。”“那可不行,你该找到对策了。反正你相信好了,你干的事终究会被发现的。就像你的玫瑰明天会开花一样千真万确。”“你说到手枪。我妻子被杀、你也‘自杀’之后,在你手里发现手枪,这完全合乎逻辑呀,不……”他眼睛一亮,“啊,我明白了。所以我要用那支抵抗运动动乱年月留下来的手枪,我父亲从来没有申报过,如果在远离此地的森林里,从你那辆‘白茹504’汽车上发现,没人会追究到我身上。”他偷觑勒布朗的脸色,没有看到什么反应,便站起来说:“何况我也不是非用手枪不可。要是我不让你在我妻子的尸体面前畏罪自杀,而是改成让你开着‘白茹504’仓皇逃遁时翻车死亡,不就万无一失了吗?”“这会儿是星期六上午11点钟。你可以睡觉了。你醒来时会发现衣服已经穿好,你猜为什么?”勒布朗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血液冲击着太阳穴,头像是要炸裂开来。他想起了德律蒙最后的话,并听见有人在厨房里翻东西,当然是在做杀死他的准备。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在刽子手到达之前提前醒来了,因为他还光着身子。这个发现使他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他决定趁德律蒙来给他穿衣服的时机碰碰运气。不管结果怎样,总比当个任人宰割的羔羊要强些。哪怕失败了,他的未遂行为也可以搅一下那家伙的好梦,给警方留下破案线索。他重新躺下,背对着门,为的是不要让人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耳朵却紧张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心跳得怦怦响。他闭上了眼睛,试图忘记脑袋的疼痛和心里的焦虑。成败在此一举,他要迅速、有力地出击。脚步声,又一个脚步声,然后是安静,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此刻德律蒙准是在门外听他的动静呢。又过了很长时间,那蹑手蹑脚的声音到了他的床边。他努力像一个照睡的人那样均勾地控制呼吸,他必须等待德律蒙解开他的手铐,等待!他感到了离他很近的呼吸,就像做梦一样,听到了给他的手铐松扣的声音。他集中了最后的力气猛一翻身扑向给他解铐的人,扼住了对方的咽喉。一声尖利的惨叫把他吓呆了,他连忙松开手,这才惊得地发现刚才被自己掐住喉咙的竟是一个女人。当确信不是自己神志不清时,他体验到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就像一个绞索已套在脖子上的死刑犯忽然被赦免了一样。他看着这个冷冷地盯着他的女人,猜想她可能就是德律蒙的妻子。除了她,还有谁能进到这座掩蔽室来呢?她40岁出头,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固执神情。她把刚拿进来放在凳子上的他那套衣服递给他,在他的裸体面前毫无窘色地说:“保尔肯定已经准备了不短的时间。我知道他有个情妇,花了他不少钱——花了我们不少钱。后来,您一失踪,我更加怀疑,于是先委托了一个私人侦探跟踪他。“由此我知道他每天晚上借口监工到这儿来,其实马厩的翻修工程根本用不着天天来看。我越发觉得这里有鬼,于是亲自来看个究竟。这一来,我发现了车库里您的那辆遮着篷布的汽车,而且明白您是被关在掩蔽室里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在德律夫人的眼里一闪而过。“还不知就他想干什么,就打草惊蛇吗?”她摇摇头,“不,聪明的做法是,偷偷在掩蔽室的通风装置里安放一个小录音机——一个非常敏感的微型录音机,开和关由房门的开关自动控制。”她看着已经穿好衣服、正在笨拙地打领带的年轻人,接着说:“就这样,我知道了我丈夫的谋杀计划,他要除掉我,还要让您承担罪责。您的‘自杀’又会进一步让人相信您确实有罪。”“行吗?”她搀住他,“我扶您上去,您已经太虚弱了。”他们经过外间,进入一个很陡的楼梯,他两腿发抖,独自根本不能爬上去。楼梯尽头是一间直通厨房的食物储藏室,厨房的挂钟正指着20点30分。德律蒙夫人把他带到他去过的那个客厅,他的手提公文箱还在原地,而且,写字台的抽屉里可能就放着德律蒙的手枪。女主人一直把他搀到扶手椅跟前坐下,然后走过去拉开双层的窗幔。他看见自己的“白茹504”车门敞开着停在当院。她打开电灯,建议道:“喝点什么不会使您不舒服吧?”他想起上次的教训,不由耸了耸肩,然而还是答道:“很乐意,苏格兰威士忌,不要加冰块。”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在对面坐下说:“我仔细听了录音。依我看,保尔功亏一篑,只差一点就得手了。”她给自己倒了一点波尔多葡萄酒,喝了一口接着说:“如此天才的一个阴谋竟然一点儿没用上,简直怪可惜的。这谋杀计划很完美,不是吗?除了您点出的那个破绽以外……”勒布朗使劲集中思想。在接连几天光吃干巴巴的三明治和忧惧交织的非法监禁以后,威士忌搅乱了他的思绪,他不明白德律蒙夫人是什么意思。“噢!是有那么回事。”他笑了,“如果您丈夫在杀死您之前先往我的太阳穴——就像他原来打算的那样——送一颗子弹,弹道学专家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抓到他。”“因为行家会在我的太阳穴上发现防锈护枪油的痕迹。而在正常情况下,如果是我先朝您开枪,我太阳穴上就不该有枪油。”她站起来,指了指德律蒙第一次接待他时走出去的那扇门:“喏,在他的书房里。跟我来,您这就能见到他。”他好不容易蹒跚地挪到她跟前,撑住门框。她牢牢地扶住他。德律蒙果然在这儿,他瘫软地倒在沙发里,衣领上插着一朵硕大的红玫瑰,几片调零的花瓣落在地毯上的血泊中。就像是在梦中,他觉得德律蒙夫人冰冷的嘴唇(那真是她的嘴唇吗?)印在他的太阳穴上,她的声音既清晰又遥远。“是的,制定这么天才的计划,也是机关算尽了。用不上岂不可惜?何况我丈夫也买了高额的人寿保险。研究所、别墅、掩蔽室都将归我所有……不相信吗,勒布朗先生?这段故事将改成:我去二楼取面包时,保尔在与您激烈争吵时被您开枪打死。弹道学专家不会在您的太阳穴上发现护枪油,因此,警方也不能不相信我的说法了……”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个疾如闪电的爆炸声中,一颗子弹把年轻人送进了天国。
新媒体编辑:Soph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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