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中的那个标吧,税务局换空调,十七台柜机十五台壁挂,负责采购的主任姓方,戴眼镜。”
阎骏点头。
“那天我过去做售后,最后他喊住我,说他家里空调坏了,让我找人上门看看,回头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方主任话少,拍了一下我肩膀,犹豫了下,好像关系还没到能拍第二下,就走了。我心想这是个机会啊,找了个老师傅。后来一想不对,这还修什么,直接换个新的呗。新空调到时,我给他打电话,他让我直接进门装,他不在家,家里是密码锁,密码四个八。那是个老小区,可学区好,价高…”
阎骏:“知道,那小区贵。”
“我正安装呢,她回来了。”
“谁?”
“方主任老婆。谈不上漂亮,个高,不到一米七也差不了多少,领着她儿子。我连忙说我们是方主任沟通过来换空调的,她才笑笑,一笑,富贵气就出来了。她可能不是什么富豪那种,但一看就是从小富养衣食无忧家庭出来的。她儿子看起来很木讷,没有七八岁小孩调皮捣蛋那个劲,一回家书包一放就进房间了,也不怎么说话。方主任肯定很少在家陪孩子,我猜的。”
阎骏一粒一粒夹着花生米。他端起酒杯,阎骏挺不情愿,懒洋洋陪着喝了一口。
“然后我加了她微信,收了她二百。”
“你还收了她钱?”
他眉头一皱:“这不废话吗,人家给你两百,空调收着才安心,不给钱不成受贿了吗?”
阎骏示意他接着说。
“然后我发现一件事,”他看着阎骏,停了两秒,“一件很小的事情。”
阎骏又开始夹花生米,好像一桌子烧烤都是摆设,花生米才是正餐。
“她朋友圈发得不多,但都是晚上九点半到十点半之间发的。”
“这能说明什么?”
他拿出手机,点开她的朋友圈,递给阎骏,阎骏赶紧放下筷子,先点开头像,然后开始下滑朋友圈,越滑越失望。
他拿回手机:“学着点。”她朋友圈第一条,是带儿子参加篮球训练营的照片,视角是远方正在带球上篮的儿子,照片最下面露出了自己手提包的一个角,还有搭在包上自己的手。
“这能说明啥?”阎骏头从桌子上伸过来,看看手机屏幕,又看看他。
“包没有露出来,但配色看是LV,手刚做的美甲——行政单位一个副处级干部的老婆,三十岁出头,背奢侈品包,做亮晶晶的美甲——方主任肯定跟她说过,低调,作为领导家属,这是必修课。但我跟你说,这种出身的女人不是六十岁大妈玩短视频,用一千多的手机拍几张照片然后配上‘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她们的每一张照片都是精挑细选,有镜头语言的。”
阎骏头缩回去,端起小酒杯,他们轻轻碰了一下。他接着说:“她想展示的,是包,和美甲——当然这很正常,也不是炫富,这包现在也就一万多,普通人省省也买得起。她只是觉得好看,但毕竟是干部家属,还是要注意影响。”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
“晚上九点半,什么时间?”
“玩手机的时间。”几杯白酒进了肚子,阎骏开始吃菜,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烤羊腿,和一片生菜,一瓣蒜。“反正我晚上九点半没应酬的话,肯定在家玩手机。”
“那是你。她晚上六点接儿子放学,回家做饭,吃完饭七点半八点,然后她儿子先洗澡,她给儿子安顿完,她再去洗澡……”
阎骏咽下羊肉:“洗完澡还不是玩手机吗?”
“那是你,人家不是。九点半方主任大概率在外面应酬,他们事情很多的。她一个人在家,翻翻手机相册,只有这一张能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小小展示一下。她甚至会对着镜子把手指伸直,看看美甲。她觉得自己很美,年纪很美,审美也很美。”
他们端起酒壶,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喝酒有规矩——白酒线喝到壶把儿下面,就端起来一口结束掉。
阎骏起身给他倒酒,眼睛一亮,撇了撇嘴:“呦,换表啦?”
“刚好最近攒了点,一直想换就换了。”
“迪通拿,要不意淫人家领导夫人,原来是挣了大钱了。”
“谁意淫,我说的是状态,就比如你会夸一个主任的夫人很漂亮吗?不会,你会很客气,‘您好,谢谢领导,好的收到,我马上安排’。你只会这么说,你不可能夸一个主任的老婆说你很漂亮,‘漂亮’这俩字僭越了,本身就带着一定的戏谑和不尊重。所以,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可能很多年没有听过别人夸她一句漂亮了。比他老公更高的干部,更官腔;比他老公低的人,都不敢。她可能已经很久没跟别人说过心事了。”
阎骏用力想了一下他说的话,好像有道理,“所以结论是?”
“你再看第二条。”他又拿出手机,阎骏点开。看着像同学聚会合照,配了个文案:
“如今沧海桑田,鸟枪换炮了
可是多美多烂的记忆,都不会改变的”
阎骏把手机还给他:“好像有你说的那意思。”
“你仔细看照片,她只美颜了自己。”
阎骏放大图片,抬头看着他。
“这不是刚拍完她就发了。”他面带微笑,仿佛洞察一切。
“发出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五,这家伙修图修了挺久啊。”
他点点头,自饮一口。“所以,在某些时候,她不再是领导夫人,而是一个有倾诉欲,又克制住的小姑娘。”
阎骏接着往下翻,第三条是没营养的党建之类的宣传通稿,第四条是拍一桌子自己做的菜,阎骏已经善于发现细节了,那就是饭桌上只有两双筷子——大概率是家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第五条是方主任带一家三口去海边玩的照片,类似北戴河之类的海边,照片里的她穿着泳装,上面有碎花图案,略显身形,但包裹很足,不算暴露。
他看到阎骏在仔细研究这张,开始解说:“对于女人来说,平时都能收得住,但是出去旅游,尤其是海边,就很难压得住了。提前俩礼拜就在挑衣服,墨镜可能为了配泳衣还得重新买——你信吗?”
“嗯。”
他彻底说服了阎骏,又碰了一杯。
“所以挑来挑去挑了这身,能展示身材,又不算暴露。她想,终于能和老公孩子出去玩了,去的还是一直都想去的海边,可以拍好看的照片了,不用那么压抑了——但到了海边,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致命的问题。”
阎骏放下酒杯,嘴巴咂吧两声,打了个大嗝,蒜味从肺腑扑面而来。“你快说。”
“一个致命的问题。”他又重复了一遍,“再好看的衣服,再贵的墨镜,照片拍的再好,瘦脸、拉腿、美白,或者其他什么,不管怎么样,都被这个致命的配件拉低了美感——那就是穿着深蓝色POLO衫的方主任。你想一下,她可能希望方主任哪怕买身白T恤都行,穿一条稍微时兴一点的裤子,戴个墨镜,不为别的,就为配合她拍点照片。但方主任不会,他只会随便拿一件最保险的衣服,配一双夏天特别捂脚的老式皮鞋。对于方主任,带家人去海边只是家庭作业,不需要提前准备任何东西。”
阎骏质疑地看着他:“过了吧,哪这么多戏?”
“你必须了解,女人什么都可以掩盖,唯独爱美之心不行。”
阎骏没说话。
他继续:“人的眼睛能说话,现在朋友圈就是一个人的眼睛。眼睛都有眼神,眼神出卖了她。”
阎骏凑过来小声问:“你们不会有联系吧?”
他笑,阎骏看他笑也心领神会跟着笑,笑完给倒了酒:“细说。”
“有天晚上,她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的腿被桌脚磕到了,配图就是有点瘀青的小腿。”
“你关心她了?”
“那也太傻逼了,轮得着我吗?我这个身份,她只会告诉方主任,这个供应商不正经,那他妈就都完了。”
“那你干了什么?”
“点了个赞。”
“点赞?”
“我在提醒她,她的朋友圈里有我。”
阎骏皱着眉,眼神提醒他快说。
“我刚点完赞,她朋友圈删掉了。副处级干部的夫人,怎么能在朋友圈发自己小腿呢,她一惊,如梦初醒,马上删除。”
“为什么?”
“发不能说明啥,但删就是最好的证明。真的神经大条,发了就发了根本无所谓,但她不是,所以她立马就删了。”
他俩端起酒壶,第二壶入了喉。
他吃了两根素串儿,声音低下来。“然后我发了一条消息,我说领导,空调用着没问题吧,配上个笑的表情。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挺好的,感谢。’我接了一句,我说,好的领导,有其他需要您随时找我,我们供货渠道比较多,电子产品、美妆产品、家具家电都可以做,如果您有什么美妆产品或者包之类的品牌买不着,我这边也有渠道。她过了几分钟问了一句,这些东西你们也做啊?我说,做的,而且这些东西利润很高,我看您那天背的包,正常我们拿货价才九千多。她这次回得快了一点,只是简单一句,好的,有需要找你。”
“就这个啊。”阎骏有点失望。
他摇摇头:“第一,我告诉了她,我在观察她,包括她的消费和穿搭。第二,埋下了下次联系的伏笔。但是我说错一句话,我不该拿她的包举例子,他们这种身份很忌讳跟供应商聊自己的包、表之类的,这句话有点过了。”
“那有下文吗?”
“上上个月,她找我了,先发了一张图给我,还没来及编辑文字。我秒回,有货,我们刚做过一个CT的团单。她肯定很惊讶,还以为我会回复她‘我来查一下’之类的…CT是啥你知道吗?”
阎骏摇头,目光呆滞,看起来像需要做个CT。
“一个美妆牌子。六月份有个银行要采购积分兑的礼品。银行找我买了400个口红,有CT的。她回复我,那感谢你,帮我看看多少钱,我去专柜几次都没买到。”
阎骏麻木地端起酒杯,他继续,“咱这小城,根本没有CT专柜。我在做那个项目时,找过专柜比价,保证自己的价格有优势,但是我们这没CT专柜。她撒了个谎,好让找我买东西这事有合理性。”
阎骏把端着的酒送进了胃:“你不去做女人可惜了。”
“后来我真帮她找着了这个产品,一个口红和眼影的套装,九百多吧。一星期后我说,到货了领导。然后就是东西怎么给她的问题。她说,要不你寄给我。我说,行。下午三点多,她问我寄出去了吗,我说还没有,五点钟快递取件。她说,要不我来拿,我正好在市区。万达负三停车场,我们定的地方。”
“负三楼?”
“负三楼,最底层,正常都是空荡荡的。当时确实也是,负三楼只有我一辆车。当时我在接电话,她车停在我旁边,走过来,敲我车窗。”
阎骏问:“穿的什么衣服?”
阎骏问得很有意思,这是个好问题,穿什么衣服意味着她想以什么方式跟他相处。领导夫人有两种状态,本我和自我。当然这不是吕秀才“本我自我”的把人绕进去,让姬无命一掌拍死自己那种。她有两个自己——领导夫人和时尚女郎。她那天穿了灰色风衣,跟很低的高跟鞋,黑色打底衫——一切完美介于两者之间。
阎骏催他接着说。
“我把东西给她了。”
“然后呢?”
“没了。”
阎骏往后一倒。这个答案太让他失望了。“然后她就上车走了?”
“嗯,说了一句话。”
“你要说就好好说,刚才说然后就没了,现在又说她说了一句话。到底她说了啥,做了啥,后来又怎样了!”
“她问我这车续航里程怎么样。”
那会儿他刚换了一辆电车,他告诉她大概三百多公里,但这车有个好处,没有油车打火这个流程,有时候中午在车上睡午觉,开恒温模式,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发动机在震动,很安静。她听完回过头,不是之前轻轻地往回侧身那种。他真是天生干销售的料,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打动了她。
“确实,简单一句话,有场景,有举例,有功能展示。然后呢?”阎骏为了催他快点说开始捧他。
“然后她走回来,问我可以看看吗?我说可以,她顺势坐上副驾驶。”
“她?上了你的车?”
他缓了会儿酒劲:“幸亏我前一天刚洗完车,精洗,九十八一次,车里还挺香。你知道吗,男人,多么糙的一个生物,阎总你记着,只要你干净,你就胜过至少一半男人了。”
“别搞性别对立,接着说。”
“我知道她不会在我车上坐很久,最多也就一分钟,我必须把所有优点压缩进这一分钟里,打包给她。我问她喝不喝矿泉水,顺手从扶手箱里拿了一瓶。然后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车,音响还可以,有时我会放一些有声阅读,睡个午觉。我给她点开手机上的一篇有声阅读,名字叫什么《小镇病人》,磁性男声在车里回荡。我放低座椅躺下,模仿睡午觉的样子。我说有时中午没什么胃口,就把车开到河边,盖个薄毯,听段故事。她在副驾驶,愣了一下神。”
“愣神?”
“她看了一下我,停了几秒钟。我可以肯定,她生活里不会有人跟她说这些。我估计她上一次听到这些话,还是在上学的时候。”
“她动心了?”
“可能,但不是因为我。她可能想到方主任开辆老式大众,穿着体制内的衣服,留着平头,身上总有洗澡也去不掉的烟酒味。”
“后来呢?”
他撅嘴示意阎骏把酒干了,阎骏撇嘴:“两口行不行?”他摇头。阎骏也不再讨价还价,端起来就是一口,白酒没经过嘴,从空中直入喉咙。“然后呢,说。”
“上个月,降温,记得吗?”
“我不需要互动,你讲事情。”
他端起小杯。“上个月,降温,她给我发了一段小视频。”
阎骏眼睛瞪大,“她主动发你的?”
“是,白马湖边一个草地上,她坐在车里,身上盖着个毯子,在车里听歌,镜头先是拍向窗外,然后晃过天空,最后回到车里,她穿得特别舒服,车里放的叶倩文的《秋去秋来》。我也是用软件识别才知道的歌名。‘可惜每当叶落便念你更深’,歌里就是这么唱的。”
“她在撩你。”
“你不懂女人。她没撩任何人,她在撩自己的过去。这歌都未必是她喜欢的,可能在她小时候,曾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听过这歌,然后在白马湖边的车里,想起那时的自己。她应该是想起了我的话,认可了我的这个习惯,我相信也某种程度上短暂地认可了我这个人,甚至某个瞬间想过要是我也在湖边,我们也许可以轻松地聊聊天。但是她没开口。她只是给我发了视频,说了一句,‘车里睡午觉确实安静。’我至少拿起手机三次,但都没回她。”
“最后你都没回?”
“我回了。我翻了下手机相册,有上次我在车里午休时随手拍的照片,发给她,说,‘共享此刻’。其实我当时正在加班。”
阎骏坏笑:“你们俩有事,她出轨了。”
阎骏消化白酒,他消化情绪。
“就像你倒啤酒倒多了,泡沫溢出来,你下意识就是张嘴接住它,这是本能。她必然是出轨了,因为她轨道太窄,就像方主任的POLO衫,加任何装饰都是出格。如果非说她出轨那她肯定出轨了,她倒的啤酒泡溢出来了。”他抽了一整根烟,想把阎骏讲明白。
“你说她认命了么?”
“再说‘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我们没法改变’的人,过马路时也得左看右看。”
阎骏看着他。他想阎骏应该是弄不明白了。
他端起小酒杯,继续吃花生米。外面下起雪,他想晚上应该吃火锅的,谁知道吃上了烧烤喝了酒,本不想提这些还是提了。所以说酒真不是好东西,除非酱香。
他们又聊了会儿工作,半小时后走出烧烤店。雪越下越大。阎骏问他怎么回去,他说找代驾,阎骏打车。他上车坐上副驾驶,酒劲突然冲上来。他看着外面的雪,掏出手机。右手拿手机,把相机曝光拉到最高,微微伸出左手,“咔嚓”一声。他打开照片,车窗外,孤零的路灯,光秃的树,雪花从天而降,照片左下角他的左手,袖口遮掩露出一半表盘的劳力士迪通拿。
他打开朋友圈,上传,发送,时间晚上十点十四分。
十点十六分,阎骏评论:“你的啤酒泡溢出来了”。